祝梁

离别曲 14

   克里斯恹恹坐在沙发里，眼睛阴沉沉的盯着电视屏幕，心不在焉的按动着遥控器，目光空洞的从一个又一个节目上滑过。

   突然门铃响了。

   克里斯还以为是姐姐忘了带钥匙，无奈的从沙发上站起身开门，却不想对上马塞洛放大的脸。

   “……”可怜的克里斯被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啦？脸色这么差！”马塞洛身后的佩佩笑嘻嘻的说，“谁得罪你了？”

克里斯不耐烦的说：“电视节目太难看了行不行？”说完就回到沙发上继续折磨遥控器。

马塞洛、佩佩进门后，紧跟着拉莫斯，甚至连之后转会离开的阿隆索，科恩特朗，卡西利亚斯都接二连三的进来了。

克里斯被这架势一惊，不满的咕哝：“什么情况？我以为我的葬礼上才看得到这么多人。”

“你这就回答的不对了。”马塞洛笑着露出两排白牙，“我们跑那么远到马黛拉来给你一个惊喜，你是不是非常开心？”

克里斯没好气：“难道我长得很像欢迎你的样子？”然后窝在沙发上不知和谁生闷气。

看着一群人毫不客气的在客厅里自如落座，克里斯忍不住道：“我说……你们怎么突然来了，连招呼都不打的？”

拉莫斯笑道：“打了招呼你还会放我们进来？”

“……”克里斯眼球转了一圈，算是默认。

“克里斯，不是我说你，”马塞洛闲不下来的接话道，“你怎么退役后跟换了个人似的？以前闲一会都坐不住的人，现在居然假期都呆在马黛拉，还是在沙发上发呆——”

克里斯不得清净，打断他道：“你想说什么？”

“嘿嘿。”马塞洛笑着说，“我们弄了艘游艇，准备出海去特内里费岛，大家都有西班牙的签证，很方便。你也来呗。”

他懒得动，直接在沙发里朝马塞洛翻了个白眼：“不去。”

佩佩说：“看，来的路上我就说吧，这家伙肯定不会答应。”

阿隆索开始讲道理：“克里斯，你就当我们大伙好不容易一起聚一聚，怎么样？”

克里斯意识到自己对昔日队友太过淡漠了，摇着头，正色说：“不是我不愿意，是我真不想出海。”

克里斯这话百分百的发自内心，因为昨天卡洛琳才给他打了电话：“你还是不肯去看看他？”

每年的这个时候，卡洛琳他们都会不远万里来这附近的海洋悼念，克里斯就住在丰沙尔却从不去看一眼，实在令人费解。

卡洛琳现在说起他和卡卡已经完全平静了，就像对待她那场不如意的婚姻，或许是卡卡的离开让卡洛琳对有关卡卡的一切都变得宽容，她对卡卡的情感早已在细水长流中经过时间的沉淀转化为亲情。克里斯不得不羡慕的承认，这份感情，比他和卡卡之间的爱情似乎要长久的多。

所以卡洛琳在提起卡卡的时候，才会比他更理智。

克里斯对卡洛琳说：“不。”

挂了电话，克里斯禁不住苦笑，任谁也不会想到，马黛拉的儿子有朝一日竟会惧怕海水。

事实就是这样，自从卡卡出事后，他连靠海近了都会忍不住发抖，更别说是马黛拉附近的海域。也难怪卡洛琳和队友们无法理解。

三年多过去，他一次也不愿去看那片吞噬了卡卡的海洋。

 

队友们选在这个日子登门拜访，别的他不好说，卡西利亚斯应该是知道了实情。可他还是跟着来了，或许是想鼓励自己解开心结的。

“克里斯，”卡西利亚斯还是开口了，“和我们一起去吧。”

克里斯还是一如既往，笑的无奈又疏离：“队长，你还是放过我吧。”

他花了整整三年多都无法释怀的心病，又岂是别人两三句话可以解决的。

然而队长不愧是队长，卡西利亚斯用一句话做到了：“去看看吧，克里斯。孤单的不止你一个人。”

其他人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克里斯却全身一震。

他当然明白那句不止他一个人——因为还有那个长眠海底，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大海那么宽广，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那里，一定很孤单吧？他一定，很想自己去看他一眼吧？

克里斯闭上双眼，轻声说：“我去。”

听到克里斯终于松口，大家也放下心来，马塞洛喝了口咖啡，对卡西说道：“还是伊克尔最有本事。”

结果他把杯子放在桌上的时候，弄出一声响动，克里斯立即像惊弓之鸟一样跳起来，冲他吹胡子瞪眼睛：“你怎么放个杯子都这么重？想吓死我是不是？”

一屋子的人都用怪异的眼神盯着他。

克里斯被他们看的头皮发麻，只好嘀嘀咕咕的坐回沙发认栽。

休息了会，大家陆陆续续的出门检查游艇，克里斯留在屋里给姐姐打电话交代了几句，通话结束后发现卡西利亚斯还留在客厅里，用一种莫名的眼神注视着他。

“怎么还不出去？”克里斯让他看的有点心虚。

“克里斯，”卡西利亚斯语重心长，“你最近是不是……不太好？”

“怎么了？”他不以为意。

“刚刚马塞洛放杯子的发出的声音，只是正常的声响。”

克里斯本来想打哈哈糊弄过去，但看着卡西关切的眼神，忽然心中一动。从卡卡出事以来，已经没有谁这么懂得他了。这样一份知己之心，他浪费不起。

“好吧。”他妥协着，重重的坐在沙发上，双手抱住头，开始回想这三年的不堪岁月，“我不知道。可能是——医生说的，有点神经衰弱。”

“多久了？”卡西深沉的看着他。

“就是，就是……三年前吧。”克里斯无力地笑了一下，“其实也没多吓人，就是偶尔会彻夜的睡不着觉，听到稍微大点的声响心脏会很不好受，但是都适应的差不多了。”

“有没有去看医生？”卡西问。

“医生有什么用？就知道说一堆让人宽心的废话，再给你一瓶什么用都没有的药，还让一家人成天魂不守舍的。我上有老下有小，受不住这个折磨。再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忍一忍就过去了。”

卡西就这么看着他，却再说不出一句劝解的话。他想起当年在诺坎普照样意气飞扬的白衣青年，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你要不是一个人——”

克里斯出言打断：“伊克尔，这样的假设毫无意义。”

时至今日他仍是一个人。

那年他安安心心的追求着那位美国女明星，一度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克里斯觉得那段时间是他这一辈子最靠谱的时候。

然而他最终还是没有结婚。

他到底还是当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在结婚戒指都送出去之后退缩了，他还是不敢踏进那个神圣庄严的殿堂对着美丽温和的未婚妻交付他的余生，他依旧怎么都扫不去那个人留在他心尖的阴影，他放弃了，也认命了。然后他照常在美国一个人带大了junior，小家伙没有妈妈却也成长的很好，根本没有像某个乌鸦嘴说的过不上正常孩子的生活。

克里斯觉得自己像是一叶在黑夜里大海上漂流的孤舟。风雨肆虐，雷电交加，他看不见前方照明的灯塔，只能行尸走肉的向前，等待有一天被闪电击中，他此生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

失去了卡卡，他没有哭天抢地，也没有活不下去，他只是不再像从前那样，每天临睡前期待着睁开眼可以看见明天的太阳。

 

虽然做好了思想准备，克里斯看到这片从小到大看惯了的海滩时，内心仍重重的抖了一下。

他不管不顾的横下心，坐在游艇上却始终只盯着自己的双手。

佩佩注意到他的异样，叽叽喳喳道：“你不会还怕海吧？我记得以前你信誓旦旦的说马黛拉的人还怕这些——难道人老了胆子也小了？”

“是么？”克里斯小声的说，“该死的大海。”然后用手捂住了眼睛。

佩佩继续没心没肺：“你不会还吓哭——真哭啦？”

卡西看不下去，走到克里斯身边，挤开佩佩，悄悄递给克里斯一张纸巾。“多谢。”克里斯一手接过，另一只手仍放在眼上。

 

那天他们在特内里费岛的高级度假酒店休息，傍晚时分，克里斯架不住他们一群中年男人又唱又跳的架势，一个人在海滩上散步。

他发现他似乎没有以前那么怕接触海洋，之前一直是单纯的心存抵触，现在内心的感情却更加复杂。

在他还是个青年人的时候，他曾经愤世嫉俗的怨恨过命运，因为足球让他和卡卡走在一起，却也因为足球让他和卡卡被迫分离。那种又怨又不甘心的情绪几乎把他年轻的心分裂成两瓣。

现在他才懂了，是他错了，因为世上再长、再撕心裂肺的离别，也大不过生死。

克里斯忽然有股冲动，他想潜水，去海下看一看。

这几年他已经鲜少冲动了，因此现在一旦决定，就立刻行动。克里斯本来就是潜水的好手，在酒店那搞一套潜水装备就可以准备下水了。

克里斯站在船上，在跳下去的前一刻钟举目四望。

他冥冥之中觉得，卡卡在呼唤他。

 

克里斯跳下去的那一刻，觉得海水久违的冰冷刺骨隔着潜水衣进入了他的身体，像是要将他封在里面。

然而片刻后，他就适应了外界的温度。水流像是情人的手一样抚摸着他的身体，居然让他焦躁了三年的心脏得到了安宁。

克里斯伸手，想去感受这片海洋。

就在这蔚蓝而深邃的大海里，长眠着，他至亲的爱人。

他希求海浪温柔，哪怕是在海洋最深之处，依旧代替他，将Ricky悉心保护。

 

忽然小腿后侧肌肉一震抽搐，克里斯暗想糟糕，他忘了自己早不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身体的适应性和肌力正在下降，正当他尽力想放松身体的时候，又感觉到方才一派平静的海洋已是洋流涌动。

完蛋了。克里斯对自己说，这下他真是要和卡卡同归一处了。

克里斯知道与其挣扎不如放弃，任由自己的身体被洋流带走，在水中上下翻腾的打旋，令他作呕。

然后克里斯被什么东西网住了，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条死鱼一样的被这么拉了出来。

围在他身边的是一群——克里斯知道这么说不太尊重自己的救命恩人——土著民，操着带有浓重口音的不知什么语言，一群人叽里呱啦的讨论着什么。

克里斯被他们从沉重的潜水衣中解救出来，又像一条咸鱼被翻过来覆过去的检查。在确认没事后，他被抬到附近一个草屋里休息。

事情有点麻烦，克里斯推断自己是被水流带到了特内里费岛附近的小渔村，可是这通讯、交通设备落后，就连克里斯试图同他们用西班牙语、葡萄牙语交流也失败了。

昏暗灯光下，克里斯和他的恩人们大眼瞪小眼。

渔民们又聚在一起交流了一会，似乎是决定找个村里的什么人来当翻译，克里斯看着他们急切的样子，心里想也只有死马当活马医，只可惜老队友们可能要吓个半死，卡西说不定以为他为卡卡殉情了。

草屋门口有了不小的喧哗声，克里斯看着渔民们前呼后拥的叫来了他们的救星，那个人瘦瘦高高的，在灯光照射下映在门前一片细长的影子。

克里斯只觉得呼吸一滞，眼睁睁的看见那人越走越近，身上带着他恍如隔世的熟悉气息，混杂着渔村的腥味和草香，就这么来到他面前。

四目相对，那双在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眉眼突然颤动起来，揪在一起，连意识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眼泪就先夺眶而出。

有那么一瞬间，克里斯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他像疯子一样的从床上跳起来，向那个人扑过去，身体真实的、温热的触感让他回到了人间，克里斯几乎把卡卡按进自己的身体里。

一次又一次确认他抱着的是一个大活人之后，克里斯放心的开始了痛哭流涕。

卡卡将受到了同等惊吓的村民们送出门后折回来看克里斯，等他缓过气之后，握住他的手将他当初是怎么在海洋里漂流、浑身被暴晒脱皮之后阴差阳错的被渔民们救起通通告诉了克里斯。

克里斯的牙都要咬碎：“然后你还打算在这里藏一辈子？！”

卡卡的声音里充满了歉意：“对不起，克里斯……我之前活的太……悲观了，所以想找个地方藏起来谁也不见。我想……家人都不太需要我，你也结婚了……”

克里斯暴躁的打断他：“我结个屁的婚！你尸体都找不到我他妈还会想着结婚啊？！”

“克里斯，真的对不起……我，”卡卡想向他解释，却突地沉默，然后仓促的笑了一下。“是我不好。可当时，我连我自己都没法面对。我在各方面强加的责任下活的太久了，突然可以逃开这一切……克里斯，我不奢求你原谅我，我太自私了，为了自己好过就忽略你的痛苦……”

他说着让克里斯愤怒的想狠揍他一顿的话，可是眼神却仍如当年般温柔。他说：“克里斯，你要怎么怪我都不为过。”

卡卡等待着克里斯接下来一通狂风骤雨，可是他的五官忽然扭到一起，声音哽住，又是嚎啕大哭。

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抓着卡卡的衣襟：“混账……坏蛋……我这三年都被你弄成半个疯子了，你赔我医药费……”

“怎么赔？”卡卡眼睛湿润的吻了吻他的头发。“我现在只是个小渔民。”

“我不管。”克里斯忽然抬起头看着卡卡的眼睛，目光灼热，像是在追问，追问那个十多年来都没有得到的满意答案。

卡卡下定决心的说：“但是，如果你肯延长期限，我说不定可以赔给你。”

克里斯觉得自己的心狂跳起来：“你要延长多久？”

“或许，大概，”卡卡偏着头认真想了想，对着克里斯缓慢的笑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