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梁

【丕司马】父子(下)

曹叡和小虞的离婚比他想象中还要顺利。当他终于和小虞摊牌的时候,以为迎接他的会是狂风骤雨般的痛骂。小虞少女时被家里人宠坏了,以至于始终都没能明白,对着曹叡,她早没了随意发泄的资本。

然而她只是很安静地哭了。她掉眼泪掉得很伤心,甚至让曹叡有了种辜负深情的错觉。不过他也知道她的伤心更多来自于被羞辱。曹叡主动提离婚是羞辱,他喜欢上毛毛也是羞辱。

到底是他对她不起。最初他以为就算没有爱情,他脾气好一些,也能迁就着小虞白头到老。但他看错了自己,他做不了圣人。

小虞的示弱让他慌了神。本来他准备对着她的怨恨岿然不动,现在却只能磕磕巴巴地安慰她。他说着毫无意义的温柔话,一面给她递纸巾。

最后,冷静下来的小虞向他宣判:“曹叡,你没有心肝。”飞快地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他如愿以偿地带着毛毛回到了曹家老宅。

卞老太太面上并没有什么变化,她以之前欢迎小虞的态度亲切地欢迎了毛毛,仿佛曹叡根本没有换过伴侣。饭后她拉着毛毛说东说西,从关心工作到超市菜价,曹叡在一旁陪笑脸。

不知她们自己是否意识到,卞老太太和郭女王都有一种曹家女性特有的不动声色。她们极少情绪化,大部分时候都将话埋在心底,说出口的都是鸡毛蒜皮式的家庭琐事。这常常让曹叡觉得,只要她们在,天似乎永远也塌不下来。

戏剧的是,同郭女王一样,他见到的卞老太太唯一一次失控也是在曹丕葬礼上。向来通情达理的曹操夫妇将怒火都倾泻在无辜的郭女王身上:因为她没有照顾好他们的儿子。曹叡有些讽刺地想,大约人在那样的时刻都需要找一个迁怒的对象——总不能去怪躺在那的曹丕。

“小叡。”像是知道了他的腹诽,他听见卞老太太说,“你爷爷书房里有些旧照片,你帮奶奶找来拿给毛毛看。”

 

曹操的书房也是曹叡在老宅里极少踏足的地方之一。虽然曹操待他向来慈爱,但他见过曹操如何训斥曹丕的模样。加上他祖父去世前几年每天都待在书房,于他而言余威犹存。

他得了卞老太太指令推开门,书房内的景象却让他吃了一惊。不同于曹丕房间的一尘不染,扑面而来的重重灰尘让他忍不住咳嗽。曹叡打开灯的瞬间,那些飘荡在空气里的尘埃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吓了一跳,在灯光的照射下慌乱地飞舞着,让他以为打扰到了老人尚未离去的魂灵。

曹操不是那种会时时把旧照片摆在桌上的老人。书桌上只有一套《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他以为能像在曹丕书里那样找到批注,可惜书角有摩挲过的痕迹,里面却是空空如也。

他祖父在生命最后的几年中早不复过去的健谈与豪迈。大多时候,他都沉默着,吃过饭便一步步笨拙趔趄地挪回这方小小天地。他原还想在这里找到老人埋在心底未竟的话,可曹操并不曾留下只言片语。

曹叡拉开书桌的抽屉,不出意外的,看见了一张张铺陈开来的老照片和他祖父的老花眼镜。那其中有他和小虞的结婚照,他童年的留影,当然,也有他的父亲和三叔。从黑白到彩色,记录着他们从出生到中年。

他小心翼翼地将老花镜放到桌上,把那些相片收拢叠起来,正要拿走时,却发现相片下面还放着几本书和一叠纸。曹叡用余光扫了一眼,表情却凝固了。

那是曹丕已经出版的、和还没来得及出版的文集和诗稿。

他没想过会在这见到它们,毕竟曹操一贯不喜其中的清绮和哀怨。可同时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这样的画面:他头发斑白的祖父、风云叱咤了一生的曹操佝偻着背,戴着老花眼镜,一篇篇翻看着曹丕曾经写下的诗文。

很早以前——那时曹丕已经可以自如处理大魏的事务了——这对父子相处时,代替曹操训导的是无止境的沉默。曹操不满却无从开口,曹丕恭敬又疏离。

他甚至可以想象曹操坐在这里时会想些什么。曹丕从开始就和这个家格格不入。不客气的说,如果没有他,曹操夫妇和曹植大概会成为最完美的一家三口。每当曹丕在场的时候,空气里的和睦总会不自觉带了一点儿生硬,尽管聪明的曹家人总是掩饰的很好。

最终,他们还是按着最通常、最不伤人的家庭轨迹走着:长子继承家业,幼子承欢膝下。也正因如此,这么多年过去,他始终想不通这个生来荣宠加身的儿子为什么会那么不快乐。即使他最终成为了曹家真正意义上说一不二的掌门人,随心所欲的和甄宓离婚又同郭女王结婚,甚至将曹植打发到分公司做闲职——这些曹操都知道,可他没有对曹丕提过一个字。

再也没有人能对他的选择做任何干涉。

直到曹丕去世,他也不知道曹丕为什么一直活在痛苦里,再没有舒展过他的眉头。

曹叡在书桌前,仿佛又看见老人那孤独的、与外界隔绝的背影。他没能替父亲曹丕送终,但他对曹操完完整整尽了孝。他记得祖父逐渐微弱的呼吸,和他带着无声叹息闭上的眼睛。可惜了,现在是我站在这里。爷爷,你会不会失望?

 

 

曹叡将照片递给卞老太太和毛毛,然后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无奈地看她们时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他很不了解女人。她们大部分时间总是很难取悦,可有时候,她们也会为“他三岁时脑袋上系着蝴蝶结”这样的事笑得合不拢嘴。不过他知道,他爱着她们。

自然而然地,他想起甄宓。不知不觉中他的生命就被这几个女人填满了。曹家的儿子在世上本该是冷硬的造物,她们却总能让他柔情似水。

 

甄宓在之前的视频通话里告诉他,她下个月将回国举办她的首次个人画展。她打算先在邺城待几天,再飞往上海和她的男伴——一位加拿大画商汇合。

“我可能快要结婚了。”她不过是侧了侧身子,却依旧显得风情万种。在她身后不远处一个西装楚楚的男人正忙碌着收拾东西,“那天我碰巧发现他偷偷藏起来的戒指。”

曹叡忘了他第一时间该说的是恭喜:“那你,答应么?”

“我还没想好。”她慵懒地朝他一笑。

 

 

他们事前预约的是大魏旗下的一家豪华酒店。曹叡先在大厅等待,甄宓抵达时款款走下一台豪车,那位金发碧眼的Jeremy非常殷勤地替她开关门,依依不舍地亲吻她的手。甄宓无奈又甜蜜地笑,手上的钻石戒指熠熠发光。

等他们发现走出来的曹叡时,Jeremy面带羞赧地朝他点头,倒是甄宓很落落大方地和曹叡拥抱,一边嗔怪道:“我跟他讲了,他非要跟来。”

曹叡礼貌地微笑。

Jeremy驱车离开,他们到酒店咖啡厅的雅座坐下,曹叡说:“我挺喜欢他。”

甄宓出身并不高贵。但美貌和多年的豪门生活给予了她高傲的气度,拥有Jeremy那样为她着迷的男人可以说是天经地义。他都是看见他们分别的模样才想起,记忆里,他父母从未拥有过如此缠绵的时刻。唯一称得上“温馨”的,大概是许多次由头不一的争执后,曹丕走到哭泣的甄宓面前蹲下,拿修长的手指去碰她脸上冰凉的泪,轻轻说:“你哭起来很丑。”甄宓总会气恼地拍开他的手臂,然后又含着眼泪对他笑了。

因为这一瞬间的体谅,年幼的曹叡常常错觉他们会就此度过他们互相煎熬的余生。

甄宓不置可否:“画展之后,我就要搬去多伦多住了。”

“恭喜。”这次他很流利地说。

甄宓仓促地对他笑了一下:“他一直很怕你反对。”

曹叡说:“怎么会?”Jeremy还不知道,只有怀念过去的人才会被困在过去。可怜的加拿大人。

得到他的回复,甄宓也并未显露出多余的开心:“工作还顺利么?”

“嗯。”曹叡点头,下意识想说司马懿调职,忍了忍没说出口。

“那你和小虞已经离婚了?”

“嗯。”

“挺好的。”狡黠的光晕在甄宓美丽的眼睛里流转,她得意的神色宛如作弊成功的中学生,“我一直都不怎么喜欢她那股子小家子气。可惜你祖父当时看中了她的家世。”

“还有,”曹叡斟酌着说,“我大概,也快要结婚了。”

甄宓闻言惊讶了一秒,随后淡淡扯出笑容:“这样。”不用她说出口,曹叡读懂她敷衍的笑容下面有着失望:曹家的男人原来都是一样的。即使是她的亲骨肉也不能幸免。

他干巴巴地向甄宓介绍毛毛。毛毛本是个和小虞全然不同的女孩子,甄宓听得津津有味。末了有些遗憾地说:“不知道我来不来得及赶上你们的婚礼。”

曹叡也不知道。他本来没想过和毛毛结婚,方才看见甄宓平淡而满足的笑容,他忽然很想请求毛毛嫁给他。明明是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他却下意识里觉得她没有理由拒绝。“我,我尽力。”

甄宓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这孩子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只知道认死理。婚姻大事那么着急做什么?我就算赶不回来,也一定给你们包个大红包。”她也还像小孩子似的说他,却忘了即便她和她的未婚夫都身价不菲,曹叡却不会再需要他们的大红包。

“对了。小叡,”甄宓忽然从她崭新的Gucci限量款包里掏出什么东西,“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个还给那个郭……”她吃力地想了想,放弃了,带着很不诚恳的歉意笑着说:“我偷了她的东西,现在该还给她了。我很抱歉。”

曹叡从她手里接过来。那是一本老旧的绿皮小书,可看得出来被人精心收藏着,封面和书页都极平整。斯坦培克的《愤怒的葡萄》。他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疑惑地看向甄宓。

甄宓缓慢地笑了:“你记不记得我有次回娘家整整待了一个月?”

 

他那时六岁,或者七岁。本该是孩童没心没肺不记事的年纪,但由于他父母特殊的婚姻关系,他无可选择地早慧而敏感。他总能很清晰地记得父母每次惊天动地的争吵。他当然,也记得那那种以为母亲再也不会回家的恐惧。

甄宓将大大小小的行李箱在客厅摆了一地,往里面收捡她所有的东西。曹丕镇定而无动于衷地待在卧室,绝不出言阻拦。可过一会之后曹丕气势汹汹地走到客厅来,用兴师问罪的口气说:“我那本书呢?” 

以往他们争执,甄宓总是更气急败坏的那个,此刻却显得漫不经心,“你的东西,我怎么知道。”

曹丕皱眉:“我问你,我的书呢?”

甄宓眼睛都没抬一下,依旧收拾着她面前的化妆品:“你又在犯哪门子的病?”

“你少给我装蒜。”曹丕一把将她的行李箱合上,“书呢?”

甄宓没有搭理,转过头又去整理旁边的那个箱子。

“我最后问你一次。”曹丕冷冰冰地说,“别逼我。”

这三个字仿佛按下了甄宓身上愤怒的开关,她抬起头直视曹丕,怨毒不加掩饰地喷涌而出:“我逼你,我每天逼你不回家?逼你在外面寻花问柳?你说啊我怎么逼你了?我说我不知道你那本破书在哪你不信,我就是把它撕了、扔了,你要怎么样?”

她的话也成功激怒了曹丕,曹丕死死瞪着她,右手已经愤怒地握成拳状。

甄宓没有放过这个细节,冷笑道,“曹丕,你要是能为一本书打我,尽管试试。”

 

就是曹叡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父母是最不适合一起过日子的人。他们总能无限度激发出对方的恶劣和蛮不讲理,却没法好好地沟通哪怕一件小事。

而现在,那本刺透他们婚姻最后一寸体面的书,此刻就在他面前。

“我当时猜到他心里有别的人。我故意把那本书藏起来。想让他百爪挠心,也尝尝我受过的滋味。但他以为我是借题发挥,在一本书上面为难他,正巧挑中他们的‘定情信物’。他不明白我其实清楚得很。我知道他每天捧着那本书,其实是在看那个他再也见不到的人。我只是……”甄宓脸上居然带着孩子般的赧然,“有点儿不甘心。”

“那之后我还当什么都不知道。直到后来有天吵架,我忍无可忍,歇斯底里地问他,在外面认识的女人有多好,让他看我一眼都觉得多余。”

甄宓想到这里笑了:“我当面拆穿,他却连紧张都没有紧张一下。他对着我还是那么淡漠,只是叫住我,跟我说,我弄错了一件事。你猜他说什么?”

“他说,我从二十岁就爱着她了。”

她的笑意越发惨淡:“我们早相处得一塌糊涂了,但谁都没真的提离婚。就那么凑合着。有开心的时候……看不惯就吵。直到有一天,他回来,很郑重的跟我说要和我离婚。钱,房子,车子,条件随便我开。但他要你的抚养权,以及,他说什么都要离婚。”

“我知道,肯定是那个他喜欢的人回来了。不然,近十年都没狠下心的人,怎么说分开就要分开?”

曹叡久久地沉默。他想这些话甄宓一定独自憋了很久,此前的这么多年她一定会不断回想起这些过往,然后在心底,反反复复向曹丕索要一个永远不会得到的答案。

今天,她终于有勇气将这一切都告诉她的儿子。曹叡身子前倾,握住她的手,喊她:“妈。”

甄宓用力地回握他,勉强地对他笑:“麻烦你帮妈妈跟她说,她的书,我还给她了。她的人……”她终于还是红了眼睛,“我也还给她了。”

 

送走甄宓后,曹叡仍坐在原地,捧着那本《愤怒的葡萄》。甄宓或许没有认真翻看它,不然她应该会发现里面藏着一张泛黄的小书签,然后就会知道,这本书不该属于郭女王,而是司马懿。

此书我心仪已久,苦于没有机会晤其芳颜。没想老师领我逛书店,终于得见。内心激动恳切,老师遂我心意,买下赠我。我如获至宝。

            曹丕藏书  于一九九零年十二月二日购于西园书店
 

  

“你说,”夜间,他躺在床上,轻柔的抚着毛毛的头发,“所有的事,都会过去么?”

“什么?”毛毛不知所以。

“所有的事,都会过去么?”他又问了一遍。

时间和死亡真能消弭一切么?如果能,是不是所有的人和事都可以被体谅?

“是吧。”毛毛犹豫地说,钻进他的怀抱。

他眼前又浮现出甄宓的面庞。再没有了歇斯底里或受宠若惊,她从容而满足。她已经向前走了,他却还替她活在上一段人生里。

“毛毛,”曹叡吻她的头顶,“嫁给我,好么?”

 

 

甄宓的时间到底等不及他们的婚宴。曹叡毛毛打算先在邺城举行订婚礼,即使如此,甄宓也很歉意地说上海画展有后续的收尾工作,她一定尽力赶来。

毛毛一直都很想见甄宓。她只在照片上见到过曹叡美貌的母亲,还从未见过真人。曹叡全程在应付前来贺喜宾客的同时也一直搜寻甄宓的身影。

卞老太太和郭女王自然也出席了。订婚礼宴请的多是曹叡事业上的朋友,两位寡居的女士本不必出席,但她们还是不约而同地到了现场——不是作为祖母和母亲,而是未亡人。礼厅两侧墙上悬挂着分别装有曹操和曹丕照片的相框,是曹叡在仪式开始前亲自挂上去的。曹家三代终于在这样的场合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团聚了。

相框里他祖父和父亲的视线遥遥相遇。父子都没有笑意,只是比起曹丕的凛冽,曹操的目光到底多了几分包含和沉淀。可惜的是,直到死亡,他也没有真正明白他的儿子。曹操和曹丕如是,曹丕和曹叡亦如是。

 

 

仪式结束后,卞老太太、郭女王、曹植夫妻等亲友都先行离开,只留曹叡和毛毛同邺城各界名流应酬。等宴会都到了尾声时,他才终于见到他翘首以盼的“客人”。不同于那些借机来和曹家攀交情的来宾,他母亲甄宓独自站在这片觥筹交错熙熙攘攘之外,像是个勿入的局外人。她穿着得体又不算华贵的礼服裙,长发烫成精致的波浪在后背扎成束,有一两绺慵懒的散在额前,妆容清淡,沉默的看着墙上挂着的曹丕旧照。

曹叡保持着适当的距离,糊里糊涂想起人们常说的,他妈妈曾是名动北方的大美人。甄宓现在看起来也很美,甚至没显露出什么衰老的痕迹。她就静静的站在这,也夺目过满屋子的脂粉莺燕。

甄宓目不转睛的凝视着相片里十多年前的曹丕,忽然笑了,轻轻说:“你呀。”

 

 

甄宓回程那天,曹叡和毛毛一同送她到机场。路上甄宓都在跟毛毛讲他小时候的糗事,令他哭笑不得。到登机口外,毛毛主动站在不远处,把独处的时间留给他们母子。

“她比小虞好吧?”他打趣地问。

甄宓笑着点头。“我很喜欢她。也喜欢你们站在一起的样子。”

曹叡说:“将来,你和Jeremy……也要给我看,婚纱照。”

“我们还要什么婚纱照?”甄宓连连摇头,“我打算就找间教堂,随便请几个朋友。他也不是第一次结婚,婚纱这些玩意穿过一次就够了……”

她的话和曹叡脸上的笑一起戛然而止。甄宓知道他想起了什么,柔声说:“小叡,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怪你爸爸?”

“不该么?”曹叡反问。

“你是不是觉得,他就不该和我结婚,这么多年一直欺骗我?”

他沉默着表示肯定。

“你冤枉你爸爸了。他再怎么样也不算个坏人。他跟我求婚的时候,是真心实意以为他能一辈子对我好的。”甄宓疲惫地笑笑,说,“他只是没能做到而已。”

她上前一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有件事我从来不敢告诉你。”甄宓抚摸着他的头顶,“当年是你爸要将你留下来。我们也不是报纸上说的爱的分不开了所以要结婚。那时候我跟他是两个荒唐的年轻人,然后有了你。我还在发慌,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奶奶很温和的带着慰问品跟一大笔钱到我面前,客客气气的说,抱歉,子桓太年轻什么都不知道,给我造成了极大的伤害,曹家会全程帮助我到底,我有什么要求都可以讲。我哪见过这阵仗,哆哆嗦嗦的就要跟着去医院堕胎。结果是你爸站到我面前,对你的奶奶说,他不管如何都要和我结婚,生下这个孩子。”

“当时结婚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用你爷爷的话说,就是‘把双方的损失降到最低’。我也没想到后来……” 明知道他心里有别人,她依旧爱上他。

甄宓顿了顿,继续说:“一直以来,我都怕你会怪我甚至恨我,毕竟差一点儿,我就要放弃你了。只是我最近突然想到,要是我不说,可能这一辈子都没有人告诉你了。”

这是他父母最后的秘密。甄宓有些紧张地望着长得比她高大许多的儿子,母子无言良久,直到听见他说:“你们……到,到底是怎样的爸妈啊。”

她像被赦免那样,如释重负地笑了:“下不为例。”

“妈,其实,爸和郭女王……”他终于能这样毫无芥蒂地开口说了。他们父子也有瞒住甄宓的秘密,这是他告诉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机会。

甄宓却打断了他:“小叡。对我来说,是什么样都不重要了。”

 “记得到加拿大来找我。”她也说了句跟曹叡要出第二本书一样信口的诺言,抱了抱他,转身向登机口走去。

 

 

曹叡在司马懿动身去往温城的前一天按响了他家的门铃。他从陈群那里知道了他的航班信息,特意登门拜访。

司马懿开门看到是他时有些诧异,不过很快便镇定下来:“曹总,您怎么来了?”

曹叡说:“顺路看看。”

近二十年来,他第一次以这样的心境来打量司马懿。他父亲的爱人。很怪异,但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能适应。

司马懿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快请进来。家里有些乱,让您见笑了。”

他随着司马懿走到客厅。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都不在,由于搬家的缘故四周都空荡荡的,实在算不上“乱”。曹叡望着司马懿的背影,想,很多年前,故事的开头会不会也是这样子?有人敲门,坐在东四楼201室的司马懿打开门,看见那个学生乖乖如期出现时有点惊讶,然后一前一后,沉默地将他领进屋里。

除去曹丕总是背不下来的经济学公式外,他们还会在里面说些什么呢?当曹丕敲门、司马懿打开的那一瞬间,他们会想到今天吗?——如果,如果他们现在还在一起,又会是什么样子?

司马懿替他搬来一张单人小沙发:“实在没别的,您将就下。”

曹叡坐下,直截了当地问出这个盘桓在他心头已久的问题:“司马叔叔,您还记得,东四楼201室么?”

司马懿整个人短暂地凝固了那么一秒,他的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随后他抬起嘴角,生硬地向曹叡笑了一下。

曹叡低下头,将视线凝聚在自己的即将拿出来的东西上。他不是来欣赏司马懿难堪的,尽管他不能否认在他怒急攻心时确实想过这么做。他今天不过是来物归原主。

他珍重地拿出那本《愤怒的葡萄》。

“这本书,是我父亲的遗物。” 曹叡一字一句说道,“我想,他希望你能拿到它。”

司马懿轻轻接过那本绿皮的小书。他静默地望着书名那五个字良久,仿佛从来不认识他们似的。正当曹叡感到有些如坐针毡时,忽然听见他低低地念:“愤怒的葡萄。”司马懿用手缓慢地摩挲封面,微笑道,“我当时觉得奇怪,怎么会起这样一个名字?后来才知道,这本书其实根本没在讲葡萄。”

司马懿沉静的面容忽然破碎的不成样子,他闭上眼,眉不受控制地抖动着,片刻后将头埋下去,把那本书用力地紧紧捧在胸口,仿佛上面还残存着尚未褪去的温度和眷恋。

他本不该这样,从曹丕葬礼之后,司马懿多年来在曹叡面前一直表现得进退有据、隐忍克制如斯,他本来就是个冷心冷性的人,对着曹叡这样的小辈尤甚。他已经坚持了这么久,他本不该在最后的时刻就这样丢盔弃甲。

可这回曹叡突然到访,带来的猝不及防的礼物却让司马懿溃不成军。或者说,是里面藏着的、忽然出现在他面前的旧日曹丕轻而易举地击垮了他。

他一定很想他吧。不然他不会这样不管不顾地,甚至忘了自己是在人前,只知道死死攥住一本旧书,就像抱着那个丢下他一去不回的人。

出乎意料的是,曹叡平静地接受、甚至有些惋惜这一切。或许是和小虞破碎的婚姻让他懂得了宽容,又或许是他母亲走出过往显得没什么可计较,他再看到眼前的司马懿已没有了最初的仇怨,因为知道这不过也是个命不由己的可怜人。他也犯错,也伤害别人,最终也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付出了相应的代价。终有一天,他和他的母亲、所有被伤害过的人都会走出去,只有他永远留在回忆里。

 

他曾好奇故事究竟是如何开始。他曾把一切当成是个电影式的“知道结局却猜不中开头”的谜题,他曾和毛毛一样,带着善意的看客的好奇去试着解释其中的因果,比如曹丕卷子上批语的书写者到底是不是司马懿。

他现在才知道,他已经不再需要司马懿的回答。那个不务正业还有些吊儿郎当的少年当时一定在东四楼201室逗留了很久,直到二十多年过去,都还一直停在他的心上。

 

 

 司马懿离开邺城后,曹叡终于又回到他长大成人的“家”中,第一次打起精神,认认真真地整理曹丕的遗物。郭女王贴心地出门去了,留下他独自在别墅里。

曹叡对着四周的空气汇报说:“他走了。”就像他祖父的英灵还留在老宅书房那样,他觉得曹丕也应该还在这里,听见他说话。

不同于他文章里的个性鲜明,曹丕仓促间留下来的物品简直可以说是乏善可陈。曹叡收捡下来,看见的似乎不是他性情高傲的父亲,而是任何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的中年男人。他也比起电子备忘录更喜欢自己手写,坚持用手动的剃须刀和牙刷,并且开始学着往公文包里塞一只保温杯。

直到他翻开曹丕随身携带的黑色皮夹,发现里面小心翼翼存放着一张旧照。

泛黄的老照片上有两个长身玉立的年轻人站在初秋金灿灿的邺大芙蓉池前,照片影调略有些模糊,却并不妨碍他立刻就认出了他们。司马懿戴着细金丝边框眼镜,白净清秀,面色有些腆然,怀里抱着两本书,看上去不像副教授,倒像个学生。而年轻时候的他父亲曹丕站在他身边,笑眯眯的对着镜头,快活的似乎下一秒就要从照片里跳出来。

曹叡将照片翻过来,果不其然看见一行他陌生又熟悉的字迹:于一九九一年与老师摄于校园,吴季重向我炫耀新购得的相机,对焦不准也不自知。

是曹丕惯用的嘲讽腔调,可字里行间的雀跃却出卖了他。不为一张效果欠佳的照片,只为那个同他一起拍照的人。

 

曹叡轻轻地将照片放回原处,走出房间。他望着楼下饭厅几十年如一日不变的装潢和陈设,忽然有点悲从中来。曹叡不知道的是,后来,当他指着毛毛的鼻子,让她滚出这个房子的时候,他忽然有那么一点明白了他的父亲。

他不像他父亲那么善于表达。许多曹丕说出来的话和道理,他只能放在心里,讲给自己听。比如人天生就是这么复杂而纯粹,伟大又可悲。所以我们要遗忘,要谅解,要死亡。

 

 

此时的他只能想起小时候一件事情。那是在他父母离婚后的第一个新年,曹丕兴致很高地请了好几位大厨到家来,折腾出满满一桌的玉盘珍馐,将曹操和卞老太太特意接来别墅。可席间父子俩说不到两句就开始吹胡子瞪眼,最后由曹操数落了他一通不是、拂袖而去告终。

“也许哪天我死了,他就有耐心讲我说话了。”在他祖母紧跟着丈夫追出去后,曹丕说。

他父亲其实是个很傲气的人。

然而曹操说的并不算过分。的确出版社更喜欢曹植华丽又不失磅礴的辞藻。的确曹丕时而任性比不上持重沉稳的曹昂。的确曹丕对待婚姻草率不负责。的确最后又是曹丕得到一切成了赢家。他祖父的这些话都对。

可他也忍不住的想,又或许正是因为这些,照片上那个眉眼生动的青年变成了他熟悉的、面容疲惫又阴郁的父亲。

 

曹叡还记得,当时自己紧张地坐在椅子上,手足无措地对着那一桌丰盛的、无人问津的菜肴,曹丕看着这幅场景突然又笑起来。

“对不住,”曹丕像是对着自己结交多年的好兄弟那样拍在他的肩上,“这世上糟得很。我和你妈未经你同意就将你生下来。”

自己那时怎么回答他的?可能是一下呆住了,他小时候口吃更严重,稍微紧张就说不出半个字来。

 

没关系的,爸爸。他代替那个时候的自己在心里回答,这世界的确很糟。可有些时候,却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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