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梁

【丕司马】父子(上)

又一年邺城秋天的时候,曹叡的回忆录终于即将付梓。他揉着酸痛的肩膀起身,眺望窗外远处缓缓流动的漳河。以前他富甲一方的祖父曹操常常领着他在漳河边放风筝,累了爷孙俩就坐下来,曹操给他讲历史掌故,消磨掉一个下午。他那时不知道掌管着整个大魏集团的爷爷整个的下午是多么奢侈,但多亏曹操,即使他父母婚姻不睦,他也拥有了一个相对幸福的童年。

他从去年秋天开始动笔这本回忆录,还没完成开头,曹操便病故离世。说来讽刺,因为不是第一次,他熟练的操持了祖父的葬礼。虽然他早就是大魏实际的掌控者,曹操的去世也并未给公司运转带来动荡,但毕竟他曾是大魏的开山人、叱咤邺城的商业巨鳄,身后大事不比寻常人家,等曹叡处理完林林总总的事务,已经到了深冬。

就这样,他用半年左右的时间潦草地回忆了自己前三十年的人生,等交给出版社编辑后再改稿,到现在终于将成书,距离曹操去世已快过去一年,正好春夏秋冬一个轮回。

 

 

因为值曹操去世周年,他在扉页顺理成章的写下:献给我的祖父。

出版社最早的创始人是他祖父的故交荀彧老先生,为表尊敬,他特意带着大魏的骨干老臣陈群前去交稿。编辑礼貌的问:“要不要加上您的父亲?”

曹丕死了快有六年了,比曹操还早了个五年,这个久不曾被提起的名字突然令空气有些凝滞。幸好他身边陈群机敏,说:“扉页并列祖父和父亲有些累赘,曹总下一本书专门写上。”

编辑连声应好。曹叡和陈群默契地对视了一眼,他们都知道不会再有那本书了。

撇开曹丕愿不愿意看这本书——当然曹叡愿意赌半个大魏集团要是他爹曹丕还在的话,肯定连目录都不会翻完就会把它扔一边,他那点半吊子文采在他当了大半辈子文青的爸面前无异于小学生看图写作文——事实上他写这本书相当于是个政治任务,是他接手大魏后漫长冗杂工作的最后一步。家训有言,不会写东西的总裁不是个合格的曹家人。出完这本回忆录,他才真正算是够资格被写进族谱的人了。

他祖父、父亲和三叔爱写诗,他爸技痒时还写文章,他只能写小学生白话作文。回忆录是个好题材,不考文学功底,随便卖点曹家八卦满足下外人的好奇心——完了,这下他怀疑曹操也不愿看到这本书了。

当然,曹叡不是傻子,也知道家丑不可外扬。他不可能把那些真正难以启齿的东西写出来:比如他从未谋面的大伯和小叔都早早离世,曹操生前却坚持保留这两个儿子的顺位,即使他们都不是他祖母所生;大儿子曹昂是曹操和前妻的孩子,小儿子曹冲则是曹操外面某位红颜知己生下的。这是在曹家内部都不能提起的话题,伤及的是他祖父母的颜面。但有些事情却可以打打擦边球,部分曹家八卦早就在邺城传了个遍,藏着掖着倒没意思,他主动讲出来还更能满足看客们窥探豪门秘辛的刺激欲望,反而让他们忽视了其实那不过是些早早就人尽皆知的旧闻。

比如他父母亲算不上体面的婚姻,富家少爷和美丽灰姑娘的结合一度成为邺城整年的头版头条,尤其是当故事发生在他爸曹丕顶着父母包办婚姻的压力拒绝了门当户对的任家千金这一狗血背景下,当年曹丕和甄宓的婚礼几乎成了全邺城的狂欢。然而吃瓜群众看不见轰轰烈烈背后的一地鸡毛,曹叡出生不久后曹丕就被曝出在外面寻欢作乐,妻子甄宓既失望又愤怒、曹操夫妇多次明令禁止都没能让他顾及分毫。就这么过了快十年,他父母终于结束了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离婚时连和平分手都没能做到,一直处于王不见王的状态,直到曹丕后来意外因车祸去世。

又比如他父亲和他三叔、祖父母都不算融洽的关系。曹操退休前,他父亲和三叔为争夺集团大权进行的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也曾在邺城闹了个风风雨雨。最后看似曹丕赢了,但什么都没改变——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曹操始终更疼爱他的三儿子曹植。

再比如他父亲对他写在脸上的不喜欢。虽然拜他所赐他父母的婚姻又苟延残喘了十年,但这并不意味着曹丕会兢兢业业当一位慈父。相反,他还因为不喜欢他的母亲而连带着讨厌他。曹叡在失落过后时常觉得好笑,就像他爸是被谁逼着娶了甄宓又生下他,从此失去了自由。

 

这些都是曹叡在成长过程中慢慢学会接受的。在某种程度上,亲情的确是个具有欺骗性的词汇。人们在讴歌血浓于水的时候时常忘了,一个人并不会为此而变成另外一个人。他不知道他出生之前曹丕不过是个迷恋风月的富家公子哥,于是总带了不切实际的期望去讨好他父亲,长大才明白对那人而言,曹丕想当的始终只是他自己,其他的身份都不过是拖累。尤其当是作为儿子的曹叡不尽如人意时。

他生来虽然锦衣玉食,却不是一个有自信的小孩。这和他天生的口吃有关,任何人发现不能用嘴巴明确清楚的表达自己内心所想时都不太会喜欢说话。他渐渐习惯把话都憋在心里,和别人交流时一边精简语言一边学会察言观色,以免惹人厌烦。特别是跟曹丕说话的时候。

他父亲曹丕是天之骄子:虽不算含着金汤勺出生,但他十多岁时曹操便已发迹、富甲一方;刚三十而立就从父亲手里接过大魏集团董事长的位置,成为这个邺城乃至北方第一大财团的掌舵人。这样的人注定事事不愿落于人后,可偏偏,他的独生子是个结巴。

平心而论,曹丕并没有把类似于失落、不耐烦的态度表现在脸上。他依旧毫不吝啬的给着曹叡大把大把的零花钱,询问他的功课,再忙也抽空亲自接送他上下学。他认真履行着父亲应承担的责任,只是他也实在懒得遮掩对这个儿子的不加关心与冷淡。懒得听他讲话,懒得管他在想些什么,甚至懒得多看他一眼。

他其实没给从曹叡提什么要求,但曹叡也实实在在知道,他一点也没满足曹丕的期望。这大概算是他们为数不多的默契。

所以,虽然有些说不过去,他得承认,在知道曹丕去世的时候,他心里的茫然大过了悲痛。随着时光流逝,他甚至有些如释重负。

父亲曹丕一直是他面前的大山。他的优秀和淡漠都是笼罩在他面前的一道阴影,让曹叡始终如履薄冰。这样一个人正值盛年却忽然辞世,曹叡在品味悲伤之前,只感到不真实。

 

当时他正在念MBA。

大学快毕业的时候,他在饭桌上说起想继续读书深造,曹丕的反应一如既往,只嗯了一声作应允,对他打算什么时候去大魏帮忙只字未提。倒是他的继母郭女王,喜笑颜开的夸奖他聪明,把未来计划的很好。

每到这时候,曹叡总是想,比起和甄宓,曹丕和郭女王的婚姻或许才算得上举案齐眉。同样是出身平平,郭女王沉静、温和,审时度势,从不跟曹丕提任何的要求,这方面和他母亲简直是截然相反。当然,曹叡清楚地知道,这不是他母亲的问题,因为曹丕天生就不是个正常的结婚对象。曹丕晚回家是常事,以前甄宓总闹,他甚至还会按时回来几次。跟郭女王结婚后,他甚至连着一整周不回去,这都是曹叡周末从大学回家才得知的。可郭女王依旧静若止水,温柔地招呼他吃晚饭,仿佛这个家从头到尾只有两个人。

也是郭女王,第一时间赶到曹叡的学校,镇定地跟他说:“小叡,你爸爸出事了。我很抱歉要告诉你这些,但至少我不能让你从别人那听到这个消息。你不必操心,现在家里的一切事都有我,但公司那边,实在需要你回去主持局面,可以吗?”

就这样,他只念了大半个学期的书,就赶鸭子上架似的接管了大魏集团的事务,直到今天。他刚接手公司时忙得焦头烂额,葬礼的事情他虽是名义上的丧主,实际却全是郭女王在打理。就连将消息告诉曹操卞老太太的事她也没有假手他人,哪怕她一直知道这夫妻二人对她算不上喜欢。

从那之后他开始也叫郭女王妈。曹丕活着的时候没有要求他喊过,郭女王更没要求过。但他知道她前前后后吃了不少苦,而曹丕一死,她待在这个家里更是举步维艰。他告诉甄宓的时候甄宓也没说什么,她离婚后移民美国,对这些前尘旧事都不甚在意,就连曹丕葬礼也托口有事没出席。他知道甄宓不会介意,他们始终是母子,这点什么都改变不了。

 

 

晚些的时候他接到两个电话。第一个来自陈群,告诉他会趁下周公司发布会的时候讲一声他的新书,当免费广告。他费尽口舌向陈群争取,发个微博就行了,没必要这么夸张。陈群却说这书不是为了挣钱,而是写给公司上上下下甚至卞老太太看的。你忍心让一老太太去翻你的微博?再说你不用亲自回答,坐在台上微笑就好,其他的都有工作人员搞定。于是曹叡哑口无言。第二个电话就轻松多了,是郭女王让他明天周末带上小虞回曹家老宅吃饭。他连声应好。

小虞是他妻子,结婚快两年,感情说不上好也不算差。他时刻谨记父母婚姻的教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饶人处且饶人。

回家的时候小虞还没睡,居然也没有做她的各种让曹叡眼花缭乱的美容护理,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等他。他还没来得及换上拖鞋,就听见她开口:“你那本书出版社寄回来一本,我看了。”

曹叡说:“噢。”随后大脑飞速运转,小虞语气不善,但他记得没在书里说她什么不好。

小虞问:“你认真的?”

“……”曹叡不明所以,“什么?”

小虞失了耐心,从沙发上把书拿起来翻得哗哗响,举在他跟前,面带揶揄,“就你写你爸你妈这啊,你认真的?”

小虞家里几代显贵,飞扬跋扈惯了,曹家虽然富裕,她却看不上到曹叡都才第三代,说话时常不大客气。曹叡当看不出她这层不屑,只凑近看了几行,是他写父母结婚离婚的,“怎么,不认真?”

“不是吧?”看曹叡样子不是说谎,小虞有些夸张的笑起来,“我还当你早知道,为了遮羞才这么写。又想曹爷爷都去世了你干嘛还瞒着,纳闷才多问一句。合着从头到尾你们祖孙都被蒙在鼓里呐。”

她越说曹叡越不知所以:“你,你到底什么意思?”

小虞轻蔑地说:“你爸早在跟你妈结婚前就和那个姓郭的在一块儿了,你奶奶看不上她,她也生不出孩子,你爸这才转头娶你妈。后来生了个儿子就又和郭女王在一起,还把婚离了。这事在邺城圈子里大家都心照不宣,也就曹爷爷为人严厉,不敢叫他知道,这才编出什么你爸妈性格不合的鬼话。”

她说的起劲,没注意曹叡慢慢变了脸色,还继续道:“什么嘛,我以为你至少该清楚的,看来你们家还把哄人的当真了。”

曹叡阴沉着脸不答话,小虞不满:“你那样看着我干什么?明明是你们家好笑,一个个都喜欢去外面偷腥,还专喜欢扶正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野花野草。”卞老太太年轻时出身风尘,她心里看不上,这次找到机会一句话损两代人。

曹叡克制着自己不要动粗,不去看小虞盛气凌人的嘴脸,转身换上皮鞋,拿着车钥匙摔门而去,将小虞的骂声远远扔在身后。

 

 

曹叡开着车绕邺城兜了两圈风也没能让脑子冷静下来,小虞恐怕不知道她寥寥几句话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在父母争执声中长大,可以接受他们因为任何原因感情破裂,然后各自另觅良人;但他不能接受他妈妈在这场婚姻里彻彻底底沦为一个被欺瞒、背叛、玩弄于掌心的工具,而他自己则成为最大的帮凶。

他心里憋着一股火,索性停在把车停在路边,点开手机通讯录一页页的翻。公司里像曹真、曹休、陈群都是跟着曹丕的老人,但他总不能找去他们问这些;也不能去问小虞嘴里那些“心照不宣”等着看笑话的外人;更不可能直接跑到郭女王面前兴师问罪。曹叡把手机往副驾驶座位上一丢,最该回答他这些疑问的人偏偏早就撒手不管了,留他在这气急败坏。

他真的能知道曹丕的想法么?他们做了整整二十四年的父子,他对他父亲那点微薄的了解,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曹叡头疼。曹丕活着的时候他都所知甚少,如今更像经久不散的层层迷雾,当他一度以为他们的联系要止步于此时,偏偏上天又扔给他一个怎么也要解开的谜题。

当然他头疼的也不止这个,现在家是回不去了,他不想去对着小虞幸灾乐祸的脸;这么晚公司也锁门了,能容留他借宿的狐朋狗友们也该早就睡下,难不成他得在车里呆一晚?

曹叡垂头丧气间忽然摸到钥匙串上他配的曹家老宅的钥匙。曹操去世后,老宅里常住的就只有卞老太太,他手脚放轻些该不会吵醒老人家。他一边想一边发动汽车,不像曹丕每次回老宅跟砍头似的,曹操夫妇待他这个唯一的孙子极好,他曾在老宅度过了比家里愉快百倍的寒暑假。现在老宅都保留着他以前的房间,祖父祖母都还当他是孩子,让他时不时回来住。

但一旦曹丕也在,气氛就不那么友好了。吃晚饭时,两代曹家之主聊天总绕不开工作。每回曹丕汇报公司里的事情,曹操都会指出他哪里做得不够好。卞老太太打断他们:“家里不要讲工作。”然后笑眯眯的问他和三叔曹植要不要加汤。饭后,要么曹操会在书房跟曹丕谈话,要么就是带着他读三叔新发表的诗。他祖父母、他和三叔总是其乐融融,唯独曹丕,神色阴郁,和一家人的欢声笑语仿佛身处两个世界。

其实,他相信,祖父母对他父亲不算亏待,也绝不是仇视。只是他们碰巧生了不止曹丕这一个儿子,又碰巧比起其他的兄弟,没那么喜欢他而已。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总需要一点摸不着的契合与投缘,也没有谁规定孩子生下来父母就必须在情感上毫无保留忘我的热爱。他们对曹丕就是这样,天生差一点“喜爱”的机缘罢了。就像曹丕对他一样。

 

 

曹叡轻车熟路的在院里停好车,开门时突然愣住了。卞老太太并没有歇息,披了张毯子坐在沙发上看书,像是算准了似的对门口的曹叡微笑,倒是曹叡被吓得不轻:“您,您怎么还没休息?”

卞老太太温声说:“再过几天就是你爷爷的忌日,我睡不着,不如起来看看书。”

曹叡说:“那也得休息,不,不睡觉怎么成。”

“哎。”卞老太太应着,并不追问他为什么半夜离家跑过来,“你也是,不要仗着自己年轻就熬夜,老了身体要吃亏的。”

曹叡忙点头,正准备上楼歇息,见卞老太太仍毫无睡意,鬼使神差的开口:“我能问您些事吗?”

“当然可以。”卞老太太取下看书的老花镜,将书放一旁,慈爱地注视着他。“只要奶奶答得上来。”

曹叡深吸了口气,走到她身边坐下,组织语言:“我想问您我爸和,和……郭阿姨的事。”

卞老太太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噢?你爸爸和郭阿姨怎么了?”

曹叡索性和盘托出:“我爸当时真的在结,结婚之前就和郭阿姨认,认识了么?然后是为了……”“生孩子”这直白的三个字比他想象中更难说出口,“其他的,才娶了我妈?”

他问这话之前猜想过祖母会是何反应。毕竟按小虞的说法,对当时真相知道的最清楚的,除了郭女王就应该是卞老太太了。这不是什么体面光彩的事,他当然不敢期望她会一五一十地毫无保留,可总好过他直接去对峙郭女王。但卞老太太的神色坦然仍出乎他意料:“都是小虞说的?”

曹叡点头。

卞老太太有些无奈地笑:“原来事情在外面被传成这样子。没想到都过去这么久了,他们还是好奇。”她疼爱地握住曹叡的手,“没想到还会传到你的耳朵里。”

曹叡嗓子发干:“您的意思是?”

“从来没有的事。”卞老太太直直看向他的眼睛,“你爸爸是在离婚后认识的你郭阿姨。只是他们决定结婚很突然,连我和你爷爷都摸不着头脑,更别说其他人。他们流传出种种说法,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当时我们都有所耳闻,但你爷爷在家里定下规矩,由着他们去,没必要向他们解释。你也知道你爸爸那个性子,我们就都没管。”

“至于和你妈妈……”曹叡感受到卞老太太握住他的手加大了力气,“他们当初是真的很相爱。为什么后来会变成这样,我也不知道。”

“子桓这孩子啊,心思重,什么都自己憋着,不肯告诉我和他爸爸。”卞老太太微湿了眼眶,“以前你荀彧荀伯伯还在的时候,他倒是句句听,有什么也要去请教他。不像你三叔,不开心了就跑到我们跟前来,‘爸爸妈妈’不停地喊,还被笑话像小女孩儿撒娇一样。”即使是在怀念曹丕的时候,她仍下意识地偏爱着她的小儿子。

曹叡知道祖母没有骗他。心头的大石也算落地,本来他该在乎的也就是甄宓有没有被利用而已,可那股奇异的感觉依旧挥之不去:就算知道了所谓的“真相”,他遥遥回望,真实的曹丕依旧和他隔着经年的浓雾。就像当时曹丕过世,在郭女王和公司长辈的安排下,他接触到的只有千篇一律的新闻报道和顶着白花的灵柩。所有直面死亡的残酷和不体面,他通通看不到。

 

 

 

曹叡一觉直接睡到了中午。今天本来是他和曹植回老宅吃饭的日子,他“提前”到了,卞老太太让他吃了顿早中饭垫肚子,等晚上再好好补。下午就待在老宅里,这阵公司事不多,小虞打过来几个电话也摁掉了,乐得清闲。

他在前后花园各溜达一圈,小时候养的狗早就没了,卞老太太喜静,就算家里有人打点也没有再养,现在花园真成了名副其实的花园,栽满了老太太喜欢的各类珍稀花草。曹叡对此兴趣缺缺,当饭后消食逛了一刻钟,就又晃悠回别墅里。

他跟着曹丕把这叫老宅是有道理的,这座大房子的确见证了曹家几代人的生长变迁。从曹操发家买回这栋宅子,曹丕曹植两兄弟自少年时期起就一直居住于此,直到各自成家。而曹叡更是打小就往这边跑,到现在他都快三十,老宅还保留着最早时候两个小儿子的房间。

 

他其实没怎么进过曹丕的屋子。以前他自己有个专门的卧室,想进去总是没什么由头,曹丕过世后,这个房间连同它的主人一道成为了家中不轻易提及的禁忌。他祖父尚在世时整日待在书房;每天打扫卫生时,老宅上下只有曹丕这间卞老太太从不假手旁人,都是自己进去擦灰除尘,但决不会在里面多停留片刻。这几年来,曹叡倒成了它第一个正儿八经的访客。

他一推开门就被它的明亮和整洁震惊了。他祖母的保洁水平着实惊人,容易落灰的书架、桌柜、床铺都一尘不染,仿佛随时迎接着主人归来。相比之下他那刚睡过一晚的房间简直像是个狗窝。

这个屋子记录着一个他不怎么熟悉的曹丕。整体陈设一看就属于少年人:墙上悬挂着他从曹操那讨来的弓箭和首次打猎成功捕获的野兔标本,书桌上摆着他曾炫耀过“精于此道”的弹棋,又隐隐和他所知道的曹丕产生了交汇。

唯一看出曹丕大学后痕迹的还是书架上满满的书,经史子集、各类诗集、小说样样不缺,完全看不出一点儿霸道总裁的风范,倒是他父亲的风格。曹叡随手抽出两本翻看,里面批注密密麻麻,有少年时候写狗刨字的,也有后来笑话自己当时见解幼稚的,他忽然对他爸又多了些谅解:原来这个人刻薄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这么一看曹丕对他简直算得上是温厚。

曹叡津津有味的看完书上的两个曹丕打架,正准备再拿一本观摩,忽然被一部老旧的《金融经济学导论》夺去了注意力,它混在一堆文史学理论的书籍里实在扎眼,像是误入了敌军阵营。

他将这本可怜的教材从书架上解救下来,从头到尾翻了翻。除了纸张有些老旧之外,书上干干净净,没什么笔记。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试卷,他取出摊开,标题大字端正写着:邺城大学一九八九年-一九九零第一学期金融经济学期中检测。曹叡不由得咋舌,期中检测放现在大学里也不过是随堂测验的性质,这门课的老师居然还一丝不苟地出了这么套试题。以他对他爸散漫作风的了解,曹丕的答卷想必惨不忍睹。

年轻曹丕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整份试卷堪称精彩。前面选择题曹丕尚且保证着百分之五十的正确率,名词解释也能用专业素养勉强答上一两句,到简答题就开始放飞自我乱写一通,而最后一道关于生产函数的计算题更是点睛之笔,干脆龙飞凤舞的写着“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非常曹丕式的“太难了,我不会”。

相比之下,曹丕“答案”旁边批改的红笔字迹反而收束得体:相信李白也会认同“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请于课下至东四楼201室默写固定替代比例生产函数、固定投入比例生产函数、柯布-道格拉斯生产函数通常形式各五十则。

曹叡叹为观止。不仅为他爸的不拘一格,更为二十多年前邺城大学老师的风采:就连他看着这份卷子脸都快绿了,这位老师还能保持着气度耐心地对曹丕进行教育改造,可谓是诲人不倦。

他掏出手机给这份意外之喜拍照留念,接着小心翼翼地把试卷叠在书中放回原处。曹叡又将所有书扫视了一遍,却没发现曹丕自己写的那几本。不光没那几册怨妇诗集,连他引以为傲的论集《典论》都没找见影子。他怀疑自己眼花,正准备从头到尾重新找起,卞老太太却敲门说道:“小叡,快出来吃晚饭,你三叔三婶他们到了。”

他祖母真是一如既往地践行着除打扫卫生绝不进门的信条。

 

曹叡下楼时曹植夫妇已经就座,正挽着手臂说悄悄话。这对夫妻的感情结缡数年恩爱甚笃,几十年如一日。曹植先看见他:“小叡快上桌。”

他叫了声三叔三婶,三婶还不明所以:“小虞怎么没来呀?”

曹叡笑得有些尴尬:“她今天有事。”

“吃虾吃虾,年轻人的事儿别瞎打听。”曹植往妻子碗里夹了只大虾,又扭过头去招呼卞老太太,“妈妈别忙活了,快过来吃饭。”

卞老太太献宝似的端着一盘大闸蟹从厨房过来:“快尝尝这个,是我让刘妈特意大早上排队去买的,说从苏州运过来的,新鲜的很。”

“好啦妈妈,吃饭吃饭。”曹植见她放下盘子又要转身回厨房,于是起身,几乎是半把卞老太太按在座位上,给她拿来碗筷,“再不上桌菜都要凉了。您看看这又是虾又是蟹的,我们哪里吃的过来?”

卞老太太不情不愿地坐下,嘴上还嘟囔着:“还不是你们难得过来一回,好久没这么闹热了……”上年纪之后,她一到曹植面前总是不自觉变成老小孩儿,完全不复对着曹叡的慈祥通透,他每次看了都觉得新奇。

曹植皱眉:“妈您怎么这么说,我和小叡哪次不是按时回来的。”

曹叡也赶忙跟着表态:“我下次带小虞过来。”

“怪我,老了就喜欢抱怨。”听宝贝儿孙这样说,卞老太太便也欣慰,“来,快夹菜。”

其实卞老太太的的记忆有些偏差。她想必是刻意美化了过去,因为至少在曹叡看来,曹丕拖家带口领着他和他妈回来过年的“闹热”完全不值得怀念。这两夫妻总有旁若无人一言不合就吵嘴的本事,为了一道菜的咸淡都能呛声几句,抒发对彼此经年累月堆积于心的不满。然而碍着曹操在场,他们也不敢过火,通常是交战两三个回合便休战。这时他倒霉的三叔就要出来哄爸妈秀恩爱来拯救气氛,以一人之力完成贺新年这个艰巨的任务。

于是非常讽刺的一幕出现了,他自由恋爱的爸妈臭着脸相看两厌,中间坐着一个不知所措的他;奉父母之言媒妁之命的他三叔三婶琴瑟和鸣,夫唱妇随,没有孩子依旧如胶似漆。

他严重怀疑后来他从善如流的听话娶小虞跟童年这印象深刻的画面分不开关系。

等氛围没那么尴尬了,他祖父则轻咳一声开始整顿家风。听懂曹操的话里有话和批评,这是曹家生存必备技能之一。他的话不多,也不刺耳,不会指名道姓,甚至都不会提到你——“子建两口子感情真好”,看你俩成天闹,像什么样子。

那都是他爸妈感情很好的几年了,到后来,甄宓干脆过年都不跟曹丕回去,直接买机票回娘家,生动而干脆的诠释了什么叫各找各妈。

曹叡这才想到他身边还缺席了一个小虞。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十几年过去,他三叔夫妻相爱如故,闹剧的主角却从他爸换成了他。真是天道好轮回。

 

饭后,卞老太太往曹叡手里塞了两袋大闸蟹。以往通常是让他捎一份给郭女王,这些年她和曹家的关系一直介于陌生人与亲人之间,感情全靠电话和礼物疏通,曹叡了然。这回多出的一袋自然是给小虞。夫妻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服个软就过去——大概是他祖母默不作声想传授给他的生活智慧。

小虞脾气大,从小被宠惯了,曹叡本来话就不多,冷处理几天她自己没意思了也就当事情没发生过;要是他赔着小心哄她,她大小姐毛病犯了反而不好收场。这些话不方便向祖母说,曹叡便道了谢,提着“战利品”同卞老太太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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